孔見
??? 米歇爾·福柯說:“我們很可能屬于批評的時代。這個時代缺少原始的哲學家。這在任何時候都使我們想起它的統(tǒng)治和命運:一個使我們無法挽回地遠離原始語言的時候。”
??? 的確,當我們來這個世界時,世界以及集聚在其中的事物,已被無數(shù)次地以不同的方式解說過了,因此是有些遲了。當我們面對世界或其中的某一事物時,我們實際上是面對著關于世界或事物的繁榮茂密的解釋和傳說,七嘴八舌的語語,甚至作為面對者的我也可能是一堆觀念和常用詞匯的糾集。我們難得以一顆純凈的心去體會世界中的事物的意趣,獲得本初的直覺,而是以一種聲音去傾聽另一種聲音,以一種意見去接納另一種意見,以一種語言去轉換另一種語言,在眾說紛紜之中力排眾議,尋找某種和解,或標立一種新說。于是,從經驗演繹出經驗,從知見派生出知見,由著作編造出著作的泡沫學術,便不可避免地成為時尚的潮流。學子們像游魚一樣嬉戲其中,并企圖興風作浪,使之波瀾壯闊。學術的創(chuàng)造力被理解為標新立異,解釋的目的在于產生新的意義,于是,一再復加的解釋便成了不斷偏離原始意趣的過程。在解釋的解釋中,事物不是向我們走來,而是背我們離去。學術使人聰明,又使人茫然;使人多一條神經,又使人少一份真情實感。世界變得陌生。
??? 然而,對于解釋的解釋也還不見得比對事物本身的解釋容易。米歇爾·得·蒙田說:“對于解釋的解釋比對于事物的解釋更難,關于書的書比關于任何其它題材的書更多。我們只是互相撰寫評注罷了?!痹谥鴤€過度詮釋的時代,我們讀到的差不多是一些注腳的注腳的注腳,而不是傳真的本文,而且注腳比本文更加深奧。因此,我們的時代盛產思想家的家、哲學家的家、文學家的家,而缺少本真的思哲和詩人。走進書店和閱覽室,那些饒舌的家家們就蜂擁而來,把你團團圍住,絮絮叨叨,喋喋不休。也就是在這個時刻,經典的意義再次被揭示出來。
??? 經典是長長的注腳前面的原文,反復解釋著的文本;經典是原始思悟者對事物的直覺把握,是世界最早照進人類心靈的光;經典是天機的一次泄露,是天地與人類秘密的同時敞開之后默契的進入;經典是生命的又一次發(fā)源,是赤子對母親的擁抱,是人與世界血緣關系的一次回流;經典是一種發(fā)明,盡管世界與人類的事實已經存在很久,經典的作者總是第一次抵達,盡管語言的體系已足夠完備,經典的作者還能回到與事物相對無語時,他們和上帝一起造物;經典出自經典作者與自身無法避開的遭遇,出自他們命運的必然,出自他們虔誠的情感和天真的操守,出自他們的困頓、苦惱和疑惑,出自他們的關懷,出自他們性命的親證,出自他們溫暖的血流。這大概就是經典的意義所在。正是這種意義使他們超越了某一時代,某一區(qū)域的時態(tài),進入永恒。經典似酒,藏得越久就越醇厚;不像茶,人走了就涼。經典可以埋入土里,千百年后挖掘出來是新的。經典讀了一千遍還像是第一遍,能給你帶來新鮮的靈感。經典可以不休止地詮解,但所有的詮解都意猶未盡。
??? 經驗的初始和性命的親證是經典的土壤,也正是經典作品的純粹地道之處。因此,對于人類而言,經典都是處女作,不論它是哪一個時代的作品。閱讀經典,猶如處女初夜的體驗;閱讀時文,卻似是和妓女打情罵俏。粗俗淺薄,不是因為經驗不夠豐富,而恰恰是經驗過于泛濫;品格不高,并非緣于技巧不練,而恰恰是套路太過于嫻熟了。幾乎可以斷言,沒有一個人可以憑借間接的經驗(即知識)和技巧伎倆成為經典作家的。真正的大師得傳于天地,這正是在文化積淀如此深厚的今日,經典作家如此稀罕的原因。
??? 世界已經存在很久,人類的歷史也十分漫長,是否所有的事情都已被經驗?是否所有的話語都已曾說過?是否所有的經典都已被寫作出來?非也。即使是一棵樹,它的存在也可以無數(shù)次地發(fā)現(xiàn)。
??? 但是,人們不是任何時候都在呼喚經典的,并不是因為經典太難于進入,而是因為人太難于進入。人的心靈很容易接受成見和日常用語而被其堵塞。于是經典成為一種豪華的裝飾品。
??? 這就是經典在今日的命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