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實”為何?
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里說:“誠實;規(guī)規(guī)矩矩”,算是“標準答案”。于我而言,倒更記得幼時老爺子對著識字讀本對我中氣十足的訓誡:老實,就是守規(guī)矩。
“守規(guī)矩”也好,“誠實”也罷,字面上看,“老實”總歸是褒多于貶?!袄蠈崱迸c“老實人”在觸手可及的歷史里的確有過高光時刻。毛主席就說過:“要講老實,有多少講多少。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老老實實的。地球繞太陽也是老老實實,是依規(guī)矩走的。規(guī)矩亦名科學?!崩蠈嵕褪侵v科學;“我們應該是老老實實地辦事;在世界上要辦成幾件事,沒有老實態(tài)度是根本不行的?!崩蠈嵅拍艹墒隆9识谏鲜兰o的遺風里,紅娘說媒,夸一句小伙子“老實”,姑娘臉上飛紅,好事便成了一半。老實小伙,意味著不沾劣習不好風流,做人做事不偏不倚,既講科學又能成事,堪稱美德之大成,日子必然越過越紅火——然而,那也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,今天年輕人之間聊“某某是個老實人”,隨之而來的往往是一陣心領神會的哄笑。
今天,要在“老實人”后面添兩個字造句,第一反應往往是“老實人吃虧”;再來,“老實人倒霉”;再來,“老實人背(黑)鍋”——而“老實人光榮”恐怕是造不出來的。說起“老實”的涵義,倒也知道是“守規(guī)矩”,但這里面的“味兒”卻又不一樣了。乃至于《現(xiàn)代漢語詞典》也要再加一條解釋:婉辭,指人不聰明。
這時候我們就不妨換個視角,追問一下今日“老實”的反義詞——“精明”?“膽大”?八九不離十。
當然,這里的“精明”,顯然不是“精明能干”的“精明”:城市環(huán)路遇上堵車,環(huán)顧四下,既無交警也無攝像頭,一打輪駛入應急車道,一騎絕塵去也,這是精明,有“路”不走而堵在隊伍里吃尾氣的是老實人?!澳懘蟆币步^對不是沖鋒陷陣的一身是膽:經商做買賣,今天在原料上搞點“添加”,明天在賬本上做個花樣,明知犯法也要賺個盆滿缽溢,這是膽大,本分經營只賺合理利潤的是老實人。無良自媒體為吸引眼球大搞“標題黨”,無中生有,數(shù)字加零,造駭人之勢,這是膽大;又不忘在文章里點綴上“據(jù)傳”“恐將”等虛詞,以期被較真時可“進退有度”,這是精明;而老實人只能“辟謠跑斷腿”……總之,這種“精明”“膽大”總是要壞了規(guī)矩而使自己得益的,但又并非“鋌而走險”,而是在規(guī)則的邊界上反復試探,打“擦邊球”,專搞些難以監(jiān)督或不便懲處的勾當。若真的全身而退,便仿佛獲得了某種勝利,幾乎有些自豪了。
崇尚“精明”“大膽”,對“老實”避之不及,雖不始于今日,但在今日聲勢頗強,或許與所謂“成功學”的大行其道有異曲同工之妙:若只以成敗論英雄,過程便可忽略不計。在這種風氣慫恿下,小則排隊加個塞兒、辦事走后門、占別人車位停個車、給共享單車上把鎖等,從日常小事的規(guī)則上揩點油;大則靠精明、膽大而上位成為“紅人”“新秀”“成功人士”。當然,如意算盤不如意的也不少見。前陣子便在網上看到一則視頻,國慶節(jié)高速路上一群“精明”的司機駛上應急車道,卻被暗中蹲守的交警一一用相機拍下,評論區(qū)一片叫好之聲;網上還曾曝出火車上賴占他人座位不還的事件,事主“放心大膽”地坐下,以為無人能奈我何,結果遭到了網民的一致聲討。至于貪腐分子鋃鐺入獄、老賴巨騙紛紛服法,大快人心自不待言——雖然老實人往往沉默,但老實自在人心。
其實,“老實”的反義詞只有一個,便是“不老實”。手不老實,偷雞摸狗;眼不老實,非禮亂視;經商不老實,缺斤少兩;做官不老實,貪贓枉法。是非黑白,一眼即知。所謂“精明”“膽大”,無非是得了便宜之后的自我美化,實不可??;一旦被抓現(xiàn)行,辯詞也無外乎“別人做得我為何做不得”“哪條法律管得到我這點事”,足見心里也是發(fā)虛的。除了“損人利己”的淺顯道理之外,更深層次的原因,是社會原本就是依靠“老實人”運轉的:人人開車亂搶道,結果就是再無車道可走,大家擠成一團一起堵??;人人投機經營,行業(yè)聲譽毀于一旦,最后一起失業(yè)。幸而有千千萬萬的“老實人”,默默撐起局面,讓諸事得以運轉,不至于滿盤皆輸。更不消說,那些彪炳史冊的成就、領跑時代的成果以及所有那些靠“不老實”手段剽竊不走的創(chuàng)造,無不是“老老實實”才能做出來的。一句話,還是要講老實,老實才能成事。
眼下要做的,當然先要給“老實”正名,“老實”絕不可恥,“老實人”大可不必自慚形穢;而更要緊的是,要斬斷“老實人吃虧”“老實人倒霉”的根源,想辦法管住那些“不老實”的人,讓老實人免于替不老實人買單而“吃虧”“倒霉”,讓老實人不必“不老實”也能安身立命、自得天地。而一個能許給老實人大好前程的社會,一定能讓更多人過得安心。賈飛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