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周蓬樺
死魂靈
有人說,夢是沒有色彩的,在一個人觀演的全過程,恰如欣賞一部黑白電影。但是,據(jù)我本人的體察經(jīng)驗判斷,夢的象素大多不高,顆粒缺乏細膩,畫面比較模糊,聚焦不夠精準也是事實,但它同樣具備色彩感,夢中的大地同樣繁花似錦、碩果累累。也就是說,夢畫并非經(jīng)過藝術(shù)處理過的圖像,而是接近生活本身的顏色,如果說其中有差別,那就是夢中的圖像更為幽暗,在亮度上類似陰雨天氣的拍攝,缺乏現(xiàn)實的溫度與質(zhì)感。
在現(xiàn)實中,人很難以絕對觀眾的心態(tài)超然于自身之外,來遠遠地觀察自己。但夢境的出現(xiàn)改變了這一局面,而且這是一部根本不需要投資成本就可以欣賞到的微電影,制作簡單,閉上眼睛就可以迅速投入生產(chǎn)。
另一種說法則流傳甚廣:夢見死去的親人無法對話,對方是沉默的,表情與眼神是呆滯的,因為人死后靈魂已經(jīng)變成一縷輕盈的氣息,喪失了語言表達能力,或者說其已經(jīng)無法承受一句話的重量——當他從口中吐出一句話,發(fā)出聲音時所產(chǎn)生的磁場能量足以把靈魂的軀殼震碎,脆弱的身體外形瞬間化為一堆碎片。這一刻的靈魂會有痛苦嗎?我猜不透,我只知道生命的痛苦往往伴隨著肉身的疼痛,以至波及到靈魂的痛苦觸須,而作為靈魂本身一旦喪失了肉身載體,這一定會讓靈魂的痛苦大大削減。試想一下,假若靈魂果真存在,并且是背負著深刻的痛苦,那么死亡后的世界該是何等恐怖——會漫天都是嚎叫的歌哭。我想,智慧仁慈的神是不會這么安排的,那太殘忍。總之我認定人死后的靈魂一定是漂泊、木訥和無奈的,不具備敏銳的道德羞恥感和堅硬高貴的精神毅力,更談不上立意遼闊的目標追求,甚至是極其笨拙、驚惶失措、探頭探腦的形象。
奇怪的是,兩年來,我與死去父親的“溝通”卻“保持”暢通,在夢里,父親依然像活著時一樣侃侃而談,有時是喋喋不休地說話,他笑起來依然魅力十足,有一次居然真切地開懷大笑,笑聲驚擾了睡神,我當場醒來,呆坐床前魔怔了半天,然后眼睛開始濕潤。我因此堅信,父親在另一個世界是快樂的,至少是安詳?shù)?。盡管,他每一次在我夢中現(xiàn)身,背景畫面都破舊不堪:陰暗的屋舍、幽怨的光線,懸掛的蛛網(wǎng),糟爛的桌椅上擺放著陳年古物,木門后擺放著米缸瓦罐等生活物什,在恍惚的意識中我判斷是故鄉(xiāng)老宅。而且每一次,我都明確地意識到他和死去多年的爺爺以及二爺在一起,這是一個符合邏輯的變化??吹贸觯赣H已經(jīng)適應(yīng)了死后的狀態(tài),盡管從表情上分析,他時常流露委屈、感傷和無奈,似乎是離開人世早了些,他還有許多塵世夙愿未了。他死時75歲,還不算太老。
在父親死后的頭一晚,我負責守靈。靈堂設(shè)在一個城郊尚還未投入使用的新居民區(qū)內(nèi),周圍一片荒涼、寒冷、積雪茫茫。年節(jié)臨近,靈堂外有饑餓的野狗出沒,我?guī)状纬鹉竟黩?qū)趕野狗,有一次擊中了野狗的后腿,它在黑暗中發(fā)出一聲嚎叫,然后逃離。惟一的亮光是父親遺體旁的三支蠟燭在風中搖曳,我對著靜靜仰臥的父親磕了三個頭,說到了那邊,如果缺少什么,就給我托夢。但父親死了一個多月,我卻從沒夢到過他。不是我不想他了,恰恰,在這一個月內(nèi)我的日子極其煎熬,時常夜半醒來,望著他的遺像流淚,耳畔回旋著臨終前的每一句話,一個細微的動作。在最后一刻,他的神志和思維依然清醒敏捷,這讓我的痛苦格外沉重。在我看來,死神將那些能量耗盡的生命取走才合乎自然規(guī)律,也易于讓親人接受。
父親死后第一次進入我的夢境是在兩個月后,夢中的畫面至今讓我震驚:他孤單可憐地坐在一個小餐桌前,表情嚴肅,在默默地吃一碗面,我甚至嗅到一股被油煎過的蔥花氣味。我在心里明白他已經(jīng)死了,但還是像以往一樣小心地走近他,叫了他一聲父親,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,沒有搭腔,把臉扭向一邊,繼續(xù)吃面。這時候,我隱約注意到,他所處的環(huán)境是陌生的,身邊有一些人影穿梭,煙霧蒸騰,只有一縷微弱的光從門廊上方投射到桌面上。我的心跳得厲害,認定那是一家簡陋客店。第二天,我又夢到父親,他開口說話,說他到了一個新環(huán)境,一切從頭開始,一切都好,他需要一雙新皮鞋,要42碼的。早晨醒來,這個夢仍然清晰可觸,像一句鮮活的叮囑。我打算9點鐘到超市去買皮鞋,而可巧這時客廳的電話響了,是大姐從故鄉(xiāng)打來的,第一句話就說她夢見父親了,他缺少一雙皮鞋。這讓我暗暗吃驚,緊張得毛發(fā)豎立,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,未敢說出與她在同一時間做了一個內(nèi)容相同的夢。我怕因此引起大姐的恐慌與懷疑——她或許不相信這是真的。事情的結(jié)果是我未到超市購買皮鞋,因為大姐說只有紙做的東西陰間才能收到。第三次夢見父親是半年之后了,這一次他很高興的樣子,似乎是剛喝了酒,笑聲朗朗,大聲說話,身后跟著爺爺和二爺,這讓我感覺安心。
兩年多來,每當我夢到父親,我都會在第二天驅(qū)車到寂靜無人的十字路口給他燒紙錢,望著火焰一頁頁舔食那些黃色的草紙,一邊喃喃自語地說一些話。在那一刻,我相信地下的父親能夠聽到。父親的突然離去,讓我參悟,舍得放下,不再貪癡,懂得了人生的定數(shù),努力、失敗、成功、輝煌、黯淡……最終卻都逃脫不了衰老枯萎的結(jié)局,這是最公平的天理法則。當生命的大限來臨,夢境便如雨后天空架起的一道彩虹,成為死者與生者、陰間與陽世的惟一橋梁。
幕后
大幕徐徐拉開,有一點至今令人疑惑——既然自己是夢的主角,真切地感受著歡喜與疼痛,那個躲藏在幕后的觀察者是誰?是自己像個攝像機般觀察跟蹤著自己,還是另有其人?如果另有其人,這個人是誰?難道是上帝或者其他的神明?依照個人經(jīng)驗分析,并非每一個夢都具備意義,事實上,多半的夢是零亂的,像鐵絲網(wǎng)或田野上的藤蘿一樣零亂,這樣的夢很快被遺忘。只有極少的夢才具備神諭、暗示,有深奧的隱喻力量,會開啟一個人內(nèi)心潛藏的智慧之門。在某些得道者看來,一幢房子,一株樹,一片水域,船只和僧侶,都是上蒼之神饋贈的隱喻與暗示。當然,讀懂這隱喻與暗示的人鳳毛麟角。
而且,既然夢境來自一道神諭,是神有意識透露的神秘一角,那么它與現(xiàn)實的結(jié)合點在哪里?假若完全依照它的指引騰空飛翔,它在現(xiàn)實的沖撞面前是否會通往跌落的陷阱?在信賴與懷疑的比率中,需要保留多大的參數(shù)?這成了一道難題。世間原本存在著許多未解之謎,奧妙如宇宙、星空、天堂、地獄、宗教……追究下去,只會讓人類陷入玄想的瘋狂與絕望。
而美夢,卻是如此曼妙,就像眼前這座幽靜的寺院——水珠在蓮葉上滾動。
作者簡介:周蓬樺,山東省作協(xié)首屆簽約作家。中國石化作家協(xié)會副主席、新潮雜志執(zhí)行主編。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高研班學員。出版文集多部,曾獲山東省精品工程獎,中華鐵人文學獎,冰心散文獎等多項榮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