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? 蘇艷
??? 根生半夜里就醒了。
??? 媳婦和孩子都在熟睡，他點了一根煙，狠狠地吸了一口，用舌頭舔了一遍上下牙，都在，滿嘴苦澀合著蔥臭味兒。
??? 剛剛夢見掉了一顆牙，連血帶肉生生疼醒了。他忽然就想起娘說過，夢見掉牙是有人要死了，不疼是不親近的人；若是疼，死的一準是至親至近的人。
??? 根生唯一的親人就是娘，根生的心揪起來，像被一只手攥住，有點兒憋氣。
??? 晚飯是烙餅、大蔥蘸醬，喝的疙瘩湯，根生說媳婦冬梅：“你咋都弄不出俺娘做的味兒?！蹦锢拥娘炗炙钟执?，疙瘩湯不稀不稠，疙瘩里摻了菜葉和蔥花，調(diào)了五香面，咸淡適中。冬梅白了他一眼：“俺都沒有見過你娘，咋知道她做的啥味兒？！”
??? 十五年了，一直沒有音訊，兒想娘，娘更思兒呀。
??? 十五年前，十八歲的根生高中畢業(yè)，高考后通知書還沒下來，一天晚上，村里的柱子喊他出去玩，去了才知道，是一幫半大小子到鐵路上扒貨。他眼見著柱子掉下車廂，被卷進道軌，頭被碾沒了。別人都跑了，他呆呆地守著柱子的尸體，腦袋里一片空白。
??? 柱子娘瘋了。根生跪在地上，娘狠狠地打他，他負氣連夜離家出走，一走就是十五年。
??? 娘年輕守寡，靠耕種一點兒薄地，趕集時收些縫補、漿洗的活計，沒日沒夜地干，供他讀書。也虧了鄰居柱子娘常常接濟，送些吃的和柱子穿小的衣物。一墻之隔的鄰居，拆了墻就是一家人，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。娘氣他不但沒有阻止柱子，而且還一起去干這偷竊的營生。娘不知道，他和柱子也是被別人忽悠，去了之后才知道是扒火車。當時他膽小沒敢上，柱子攀了上去……
??? 柱子娘嚎了一聲，翻著白眼就直挺挺暈過去了。柱子的尸體停在院里，蓋著麻布，一會兒就招來了蒼蠅。村長和會計去找鐵路交涉，人家只給出喪葬費，說也是出于人情，扒竊火車運輸物資是犯罪，不追究責任已經(jīng)是網(wǎng)開一面了。
??? 十五年，根生常常夢見柱子沒有頭的身體，揮著手叫他：“走，根生，我?guī)愠鋈ネ鎯骸！币矔r常夢見娘，站在村頭的蘆葦?shù)乩?，順著河流的方向張望，面容越來越模糊?BR>??? 十五年漂泊的艱辛，沒人知道。根生一路漂泊流浪，二十二歲在河南安了家，在鞋匠鋪當學(xué)徒，后來娶了師傅的女兒冬梅，做了上門女婿。他依舊愛吃烙餅、大蔥蘸醬和疙瘩湯，離不了家鄉(xiāng)的味道。過年的時候，根生總是多擺一副碗筷在上座，然后領(lǐng)著冬梅和兒子磕頭。兒子問：“我們跪誰？”“我娘你奶。”“那咱們怎不去看我奶，在這跪個空座位？”“也該帶俺們回家了，俺連娘都不認識，死了咋進祖墳?zāi)?。”冬梅小聲嘟囔。“回家？咋不想回？天天都恨不能一頭扎進娘懷里?？墒?，不敢呀。就那樣一聲不吭地跑出來，娘的心不碎成沫沫才怪，咋有臉回去？”根生忍住眼窩里的淚。
??? 昨天，柱子娘死了，瘋瘋傻傻的人，終于熬到頭了。這些年，一直是根生娘寸步不離地照顧她。兩家之間的院墻早就拆了，縫補漿洗煮飯打食都是根生娘一手操弄，柱子的妹妹娟子嫁到外地，也早已為人妻母，如今娘沒了，回家奔喪，看到根生娘給自己的娘擦洗、穿壽衣，讓老太太體面地入殮。娟子給根生娘跪下磕了個頭：“嬸子，俺根生哥不在，以后俺給你養(yǎng)老送終?！?BR>??? 根生娘渾濁的眼睛望向遠方：“你根生哥快回來了，柱子沒了，你娘下葬時他還得給你娘扛幡呢?！?BR>??? 根生娘在河邊洗衣服時，被水沖走的衣服竟然又漂了回來。老輩人都說，這是背井離鄉(xiāng)的親人要回家了。
??? 這邊，天還沒亮，根生就收拾好了行李，一家三口向車站走去。冬梅問：“咱去哪兒？”
??? “回家找娘！”根生深吸了口氣，牙涼颼颼地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