采薇
　　兒時的春天，我跟隨母親去河岸上挖野菜。煦暖的陽光照著綿長的河岸，黃星星一般開花的蒲公英耀亮了她的眼。母親柔聲告訴我，在她的童年，野菜是她小時候的救命菜，沒有野菜充饑就沒有她。
　　我似信非信地望著她，幫她將滿籃芬芳的野菜拎回家。
　　回家后，母親簡單擇掉雜草，用水沖洗后，就可以做粥調(diào)菜了?？粗鴽镌隗苫h上的野菜，母親滿臉喜悅，禁不住抓起一小綹野菜，放入口中細細嚼著，并讓我也嘗嘗這春菜的滋味。但糟糕的是，野菜經(jīng)我一嚼，嗆嗓子的苦味一下子漾滿口腔，讓我即刻皺起眉頭，連說再不吃這野菜了。
　　母親笑著說，你還是沒有吃過苦，其實，苦到盡頭就是甜。
　　年輕時不理解母親的話，直到哥哥和姐妹們相繼結(jié)婚生子，直到我考學工作多年，直到下輩人都韭菜似的長大，才對母親的話有所體會。母親的生命如野菜，風里生雨里長，我們?nèi)缙压⒌暮⒆颖椴继煅?，日子于她終于輕松和自在了，但她卻老了。
　　年老的母親喜歡回憶，回憶她的野菜。她對我說，她要去挖野菜，給我們做菜、做粥、做湯，還要晾干讓我們帶回城里當野菜茶喝。也不知她在哪里得知的野菜知識，說喝了苦菜花茶，能清熱瀉火，降三高，活血化瘀等，野菜全身是寶，你們吃了野菜喝了茶，身體健康，我也不掛著你們了！
　　盛情難卻，她又興致高漲，我們樂得順水推舟，聽她跟我們說她的野菜情緣：我往田野和河岸上一站，那么多星星點點的野菜，都和我打招呼！看著那個喜人！不將它們挖回家都覺得可惜了！那可是寶貝啊，你們不能看不起野菜啊……
　　一幅水靈靈的野菜圖，在母親的描述中呈現(xiàn)。我的眼睛濕了，姐妹們的眼睛也濕了。
　　曾幾何時，田野不是田野，河水不是河水。從河岸往遠處看，一些黑色或紅色的塑料袋漂浮在氣味刺鼻的河水中，魚蝦都斷了蹤跡，更何況岸邊的野菜？因無水澆灌，田野上的野菜也長得少，長得弱。找不到新鮮野菜的母親，無比惆悵，手里拿著幾棵葉子干巴的野菜，回家多次沖洗，都去不了毒素殘留的心病。
　　后來，母親在庭院里開了一小塊地專門種薺菜、蒲公英等野菜。春天到來野菜長得綠油油的，母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，但吃在嘴里好像總?cè)鄙倌敲匆稽c兒野味。母親說，啥時候可以去河岸挖野菜??？我說難，等河水變清了吧。
　　2017年的春天，母親忽然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我，河水變清了，河岸上的野菜長起來了！天啊，我那年近七十的母親快樂得竟像幾歲的孩子。她說，現(xiàn)在河道有人專管了，沒有人可以往里面倒垃圾，排污水了。明年我們就可以放心吃野菜了。
　　2018年3月，春臨大地，萬物蘇醒，母親走上河岸去尋覓，去體驗那份久違的野菜情緣。
　　父親說，每次從河岸回來，母親總是像尋寶歸來。她小心翼翼地把野菜從袋子里取出，放在木板上，然后搬個小凳子坐下來，你看這野菜多好啊，苦菜好，青青菜也好，蒲公英也不錯，還帶花開呢，有泥土味，河水味，還有菜鮮味。像細數(shù)家珍，更像回憶她苦盡甘來的生活。
　　野菜營養(yǎng)固然高，可是不好儲存。最近母親又琢磨了一種野菜的處理方法，做成家用野菜茶：把野菜的每片葉子清理干凈后，在鍋里蒸透，然后晾干、或在鐵鍋里炒干，儲在玻璃瓶子里，就可以當茶喝了。母親為此很得意，家里一有客人便給人介紹，并力邀人家臨走時帶一些嘗嘗。
　　我們喝著母親的野菜茶，像分享母親的甜蜜歲月。碧綠的茶葉在水中翻滾、舒展，淡淡的野菜香在空中彌漫，看著母親自豪、幸福、安詳?shù)拿纨?，我感慨萬千：夕陽無限好，只是近黃昏，遲暮里的歸處，是高天厚土，是亙古河流，更是野菜情緣里的綿長相伴。